今早,嫂子在家人群里发了母亲捞鱼虾回来的视频,母亲从网里倒出鱼虾,父亲戴着手套分拣,看起来又是收获不错的一天。母亲撸起衣袖,一双粗糙的手在视频里来回晃动,让那些鱼虾黯然失色。
母亲的手其实不像女人的手,那是一双与细腻白皙完全不搭边的手——沟壑纵横、布满老茧、粗壮笨拙,枯黄的纹路里染进草木汁的颜色,指甲盖里有洗不净的泥土。
然而,我说那是笨拙的一双手,是完全不对的。
母亲一直以来是家里农活的主力,我跟着母亲在乡下待的时间略长些,眼见她挖地、割麦、插秧、种豆一样不落下,从青春年华到垂暮之年,似乎从未改变些许。是的呃,生活总是连成片的,从幼年到老年,每一个阶段之间都有因果。母亲与土地谊切苔岑,就如同爱情之于恋人,蜜糖之于蜂蝶吧!
母亲不爱戴手套干活,她说那样不利索,耽误工夫。她的手不惧冰霜,下雪时择菜、洗菜,冰出冻疮;她的手不惧高温,能赤手端热气蒸腾的菜肴;她的手不惧农药化肥,播撒一家人的希望;她的手不惧荆棘麦芒,收割全家人的口粮……她砍柴插秧,她刷锅做饭,她时时用自己的手与她的生活亲密接触。
前几日回去看望她时,她刚刚拔竹笋回来,仍然是钳子般的手,紧紧拽着肩上的蛇皮袋。天气很热,竹笋太重了,压得她整个人往下坠,她脸颊上松弛的皮肤往下坠,眼睛鼻子和嘴也往下坠,她满头大汗,稀疏花白的头发紧紧趴在头皮上。她看上去疲累而苍老,然而,她内心却仍旧膨胀着某种不依不饶的热情,她把竹笋倾倒在父亲的桂花树下,喘着气几近虚脱,仍然对我们的关心说:“我没事”。
有多少个盛夏时光,漫山遍野的寂静中,只有一只或者两只蝉在枝头哼唱,纤细的声音很快又断绝在正午灼热的阳光里。而母亲劳作期间,依旧没有戴手套的双手泥泞却又香甜,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泥土温润的味道。我有时望着她,思考着她躬身的那片土地到底是怎样一个浩瀚的世界呀?之于母亲,或许每一颗种子,都是一个如同孩子般的生命的责任!
我曾执着地教母亲玩智能手机,我喜欢她看视频时哈哈大笑的样子,也喜欢她看美食视频时认真的样子。她不大识字,只能凭记忆,居然也学视频给我们做了许多色味俱佳的美食。有一天,她问我:“为什么有时候滑不动那屏幕呢?”她认真而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,粗壮的大手指,的确滑不动屏幕。我摸上去,它们粗糙又坚硬,像风干的柴火。
一个亲人的衰老,并不仅仅在于她日益繁盛的皱纹和白发,更像是一盏渐渐暗下去的煤油灯,一条沙漠里越来越纤细的河流,或是一颗枯萎下去的老树。母亲衰老了,尽管我一直向她否认这一点。而她的土地是不会衰老的,冬天只是一个宁静的梦,母亲粗壮的手一拍,土地就醒来,万物破土而出,母亲的眼里也就葳蕤起来,那时候,我会看见母亲又再一次年轻起来。
这几日阴雨绵绵,狂风在初夏刮着刮着就起了凉意,母亲一定是不甘心在家休息片刻的,但凡没有特殊原因,她总在傍晚时分将诱饵一个个塞进渔网,捆绑整齐,装进一个蛇皮袋里,钳子般的大手一甩就上了肩膀,脚步匆忙地向河边奔去,身影很快隐匿在枝繁叶茂里。
写到这里,我仿佛看见母亲穿着雨裤,大半个身子浸在流水里,她的手粗壮又灵巧,仔细搜寻着鱼虾出没的地方安置捕网。湿漉漉的树林和野草,在天地间弥漫出沁入脾肺的清新,被雨水壮大的小河,淙淙流进深不见底的黑夜……